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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部分

天香-第17部分

小说: 天香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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聪明,而且懂事。有侄儿在身边,做叔叔的多少要放尊重,作出长辈的样子,所以就不那么淘气了。只是读书无论如何上不了心,权且当个消遣。每日叔侄俩相跟着去和来,彼此都有了照应。阿潜其实也到了开蒙的时候,小绸却不让。原本她怪镇海媳妇溺爱,如今她的溺爱更甚。阿潜早就养得极娇嫩,肤色分外白皙,眉眼像画上去一般,猛一看,就像是个女孩儿。如今,随了丫头写字描花,性情越发细致纤巧。小绸的房里,一年四季薰着花香:春天是兰,夏日莲,秋天海棠,冬是腊梅。从此,阿潜就闻不得别的。他从父亲怀里挣出,急急地赶回伯娘的院子,问他怎么一眨眼就来了,他说爹爹房里有气味;问什么气味?说是书的味。小绸不觉笑道:那是“书香”!他偏说是“书臭”,其实是指旧书中蠹虫的气味。打上几个喷嚏,才将气味清干净,安静下来。这么一个绣人儿,怎么去得塾学?塾学就是个草莽世界,什么样的人没有?单是那气味就能将阿潜熏死。

不止是嗅觉,大约还是小孩子的慧眼,阿潜最先发觉,他爹爹起了出家的心,只是说不明白。总是说爹爹身上有“木”的气味,又说是“药”的气味。问香还是臭?回说不香也不臭。再问味甜还是味苦?不甜也不苦。究竟是什么味?回答还是“木”味。等事发之后,人们才想到,那是镇海在抄《华严经》。抄经的纸是特制,以沉香木培种楮树而作浆,阿潜说的“木”味就是沉香的气味。

镇海丧妻的次年春上,这一日,下东楠木楼来,先到三重院内给父母亲磕了头,再到嫂子处托了阿昉阿潜,最后上了西楠木楼见哥哥柯海。柯海察觉这一段镇海神色异常,上下又有许多传言,并不意外,只是心中黯然,明知不能挽回还是问一句:非此不可了吗?镇海不回答,伏下身去也要磕头,被柯海拉住。忽忆起自小二人手牵手地玩耍、读书,每一回的淘气,都是他起事,弟弟随从,因不如他伶俐乖巧,反代他受过,错受许多责备。继而又想到兄弟的憨实忠良,偏偏命运多舛,寒窗苦读不得功名,心不生二,却不能从一而终。要说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在这兄弟身上却不灵验,怨不得他要避世。虽然并不远遁,父母亲只允他在莲庵守志,但总归是世外与世内,这才叫咫尺天涯!柯海不由落下泪来,说道:咱们家是怎么了?一会儿死人,一会儿去做和尚,还过不过日子了!镇海戚然之外又觉好笑,想这才是哥哥说的话,就好像兴头上被人浇了冷水,老大的不高兴。柯海拭了把泪,说:都怪三月三去龙华寺,遇见那个不知哪里冶游来的,僧不僧,道不道;仙不仙,俗不俗,引得人移了性情。镇海说:全不是一事一人的缘故,其实我生来与哥哥是两种人;哥哥做什么都得心应手,我却不能,只一个人诸事不管,方才自在。柯海闷声说:这样说来,你都不该娶亲生子,如今身为人父能诸事不管吗?镇海低头道:岂止不该娶亲生子?我都是不该出生的人,留下一堆累赘,只有靠哥哥去收拾,也是成全我。这一回,是镇海眼里有了泪光,柯海反倒不忍了,挥手道:罢了罢了,你只管念经吃素去!总算生了两个儿子,为申家续了香火,我虽是个俗透的人,却无子,倒是大不孝。镇海说:哥哥又不是年迈的人,说这话忒早了吧!柯海苦笑:那还不是定式?你嫂嫂已和我绝断,不瞒你说,闵如今也不大理我,她们姐妹成一党了。看柯海苦恼,镇海又要发笑,心想各人都有世事纠缠,哥哥的纠缠,便是娟阁中事,这也才是哥哥!

镇海要进庵修行,申明世扩建莲庵势在必行。镇海试图劝止:修行在心,不在庙大庙小。申明世便冷笑:既在心性,又何必入庵?在家做居士不也可成正果!镇海回说:道行不够,心不静,才必要进庵堂。申明世又冷笑:我知你是小隐隐于野,中隐隐于市,大隐隐于朝的意思,你既是小隐,就必得给你修个 “野”!镇海知道父亲气自己遁世,无所安慰,也幸好有奢华的喜好,权当给个由头兴一番土木,家庙寒素且又是父亲长久的心病。就这样,转眼间,天香园里又堆起条石木材砖瓦,进来工匠。沉寂几年,这时候又有了大动静。

莲庵的格局因地制宜不能铺陈太广,新建一进天王殿,一进观音堂,一进读经阁,阁后种一片柳林。这一殿、一堂、一阁、一林,是在旧庵正殿的位置再拓深,原先的两翼侧【TXT小说:…】殿便作了禅房。那条白莲【书】泾本是从侧殿边流过,如今却【TXT小说:…】是在柳林下绕个弯,圈起个半岛,那莲庵仿佛从天香园东北伸出一隅,两下里若即若离,可分可合。那疯和尚还在,因吃好住好,倒不那么疯,越来越成个常人。烧香点灯之余,就在白莲泾边栽花种草,到了春夏,姹紫嫣红开成一片。新庵堂初有规制,申明世嘱柯海过去看了,竞觉得是个人间仙境,镇海出家带来的凄凉哀戚一扫而空,想出家人自有一番生趣。来回左右走了几遍,柯海终看出还有一桩建设未有计划,那就是缺一尊好佛像。回来与父亲说了,申明世让柯海自去筹措,于是就找阮郎讨主意。

其时,阮郎在上海收盐。嘉定龚家有士子要人春闱,因与阮郎有世交,便商量以旧园为抵押,借一笔盘缠。阮郎说,若能中举,园子还你,钱也不要了!不知是不是受激励的缘故,龚秀才真中了,阮郎也不食言,将园子还了龚家。就此,人们都称这园子“还你园”,盖过原先的名字,正闹得轰轰烈烈。阮郎听柯海说家庙中少一尊佛,思忖道:金镶玉的佛太奢,不合菩萨的本意;木胎泥塑呢,又过廉了,与府上的家道,园子的风尚不符,我倒是想——柯海催他快说,阮郎让他莫急,慢慢说道:浙江青田,山上产出一种石,名冻石,顾名思义,就是凝脂的意思,品貌可以想见;那地方又都善刻石,倘用冻石刻一尊佛,不需太大,亦不能过小,六七尺,与常人同比的一尊,谦逊虔敬,既有玉之德,又有石之质,不是皆大欢喜?柯海一听,来不及问价,只是紧着要知道,如何才能得来。阮郎笑道:海兄弟总是急性子!柯海一劲地催,阮郎就说:俗话百闻不如一见,还是要到实地察考一番再作定议。于是,三天之后,柯海随阮郎又一次出游去了。

13 新纳

自镇海媳妇去世,小绸第一次来到绣阁。满窗绿色,临水的屋檐下,新筑了一个燕巢。三寸长的树枝,一根根地垒起,用泥糊住,都是一口口用嘴衔来的。又精巧又结实,简直是神功造物。上一年,和镇海媳妇一同说话,不就是说这个来着?竟然好像隔一世了。巢沿上探出两只乳燕的小脑袋,显然得着了音讯,果然不一时,两只成年的燕子就飞来了,嘴对嘴地喂虫子吃。呢喃一阵,大燕子再飞出去,乳燕也缩回脑袋,安静下来,好一片祥和!池里新栽的藕节,发出了嫩叶,一片覆一片,隔水可见桃林,开了花,如同红云漂浮。园子里欣欣向荣,万物勃发,可是镇海媳妇她在哪里呢?阁里面,镇海媳妇的花绷已经收起,重新排了疏密,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这一架花绷,可又好像处处都是那一架!上面是未绣完的海棠花,一半开,一半谢。小绸的眼睛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一个空,针里缺了那一枚,线里少了那一络,灯暗了一盏,影灭了一幢。

闵伏在绣活上,不敢抬头正眼看,余光里是姐姐呆坐的身子。晓得姐姐旧的伤心没过去,新的又来了。本来,她们三人一处,日日在这阁上绣活说话,闵和姐姐混得没了芥蒂。如今,镇海媳妇走了,她们的芥蒂就又回来了。事实上,这两人还没有正经说过话呢!都是镇海媳妇两头传。不错,她和姐姐是一同替镇海媳妇绣的寿衣,可那不还是镇海媳妇?是镇海媳妇的寿衣,棺椁阖上,就再也没了。她们又是各在一边,姐姐是姐姐,闵是闵。闵自知不能和镇海媳妇比,配不上和姐姐好,中间又有了柯海横着,是迈不过去的槛。可要是闵不能和姐姐好,那么就更没人与姐姐做伴,姐姐就孤零零一个人了。因此,闵对小绸,又是怕又是可怜。

两个人分坐两端,各自伤心,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,不由一惊。楼梯口已上来人,隔着珠帘看,仿佛穿一身短打,缠包头。服侍的女人赶紧拦住,问他做什么?那人说话莽撞,嗓音还带着些乳腔,分明是个孩子。言语往来几句,被逐下楼去,方才沉寂的气氛倒活动起来。原来是庵堂工地上的杂役,看见这边有个楼,心生好奇,过来张一眼。女人们怪督工的不管好自己的人,前几日还有人捉池子里的鸳鸯,以为是麻鸭,要炖来吃,幸亏被鸭四看见夺下了。小绸叹口气道:不怪人家没规矩,本就是个自由世界,不论怎样的事由,最终都是热火朝天,赶集似的!一个人要出家,一宅子都动起来,起庙的起庙,请佛的请佛。女人们笑道:这是福气,难得的好兴致。然后又劝说:这样好的天气,大奶奶不如下楼去园子里逛逛,庵里那个疯和尚种了一畦花,蜂蝶乱舞,王母娘娘的百花园大约也不过如此。小绸摇头道:罢了,一个人有什么可逛的!“一个人”的说法明摆是不将闵算作一起的。女人们晓得大奶奶还是放不下二奶奶,又想劝又怕劝得太过反而更伤心,不敢再说什么,退到珠帘外去了。小绸无心拿针线,兀自坐着出神。檐下的燕子巢聒噪起来,大燕子又飞回了,立在巢沿上,尾翼东一剪,西一剪。小绸心里则是一阵明,一阵暗。方才女人们说到王母娘娘的百花园,她便想:镇海媳妇已经在王母娘娘那里登了仙籍;紧接着又一想:镇海媳妇入仙籍与她何干?她们总归是天人两隔。可是,三生石的故事却涌上心间,或有一天,她们可聚首也说不定的!这样,小绸就努力去想,她们平日里说话有没有相约一类的,似乎没有,又似乎有!彼此交换乳名这一节算得算不得?可是自己的乳名事先已经说给柯海知道了,这个密约就破了。再则,曾有一次戏言道,用阿潜换丫头这一句又算得算不得?如今,阿潜是交给了小绸,可丫头呢?要丫头的人却自顾自走了,分明是爽约!望着檐下的燕巢,这神功所造之物,小绸黯然神伤:女娲可补天,谁来补我心里的这块缺呢?

小绸一味沉浸在伤逝的痛惜中,不可自拔,冷不防听见有人说话。回头一看,说话的人竟是闵。闵低着头,眼睛看着花绷上的绣面,就好像对了绣活说话。闵说:我恨不能替二姐姐死,让二姐姐和姐姐做伴,可我又替不了,只好眼睁睁看姐姐难过。小绸发怒了:这是什么话?难道我如此歹毒,盼着你死!你死了能救活她吗?人各有命,谁替得了谁!闵被骂得不能出声,只是流泪。小绸还是不饶她,接着说:我难过我的,干你什么事?我们妯娌之间好和不好,有旁边人什么事?你倒说说看!闵低头流泪,小绸不放过,追着问:你说呀!闵实在被逼急了,抬头说:我知道姐姐恨我,我可说一句实话,我与大爷已经没什么干系,天地知道,信不信随姐姐!小绸听了这话,禁不住又羞又恼,气急之下,反笑起来:你和大爷的干系,是要对我说的吗?我倒要告诉你一句,我与那人是没有干系的,也不会因此恨你,我平白恨你做什么?我与你又有什么干系?别以为几件绣活就可以笼络我,那还不是看我弟媳的面子?提到故去的人,小绸戛然语止,闵的泪也不流了。一只蜜蜂飞进窗里,嗡嗡营营,在花绷上站下,又飞起,再站下,以为那是真花。盘旋一阵,又飞出去,阁里再无一点声音。两人忧愁地想: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?

事实上,这一场当锣面鼓的对嘴,倒是破了一个戒,两人不搭腔的戒。现在她们可以说话了,虽然小绸没什么好声气,闵的脸也是绷着,可那也是说话呀!不说又怎么办?传话的人没有了。越来越多的蜂飞进阁里,女人们说都是从疯和尚种的花畦那边飞来的。也不敢驱赶,听凭它们在花绷上打旋,刺翼扫起一股子小风,带着太阳光的金丝银丝,晃得人目眩。小绸将绣花针一撂,说一声“走”!起身下楼,闵跟着,一前一后出了阁。沿池子走一段,再上甬道,就看得见“莲庵”两个字的匾额了。新殿堂已经造起,还未上漆,就是原木的新鲜的黄白,日头底下十分醒目。领路的女人引她们绕院墙而行,好避过做活的工匠杂役,从院墙外折上一条泥路小径。

小径在柳林里穿行,路面晒软了,脚底心暖暖的。透过婆娑柳丝,一边是新木的楼阁,一边是亮闪闪的白莲泾。走出柳林,一片烂漫扑面过来。碗口大的红花,开在白和粉的小花之中;喇叭筒状的紫色花突兀而立,底下是无数倒挂的小金钟;复瓣的黄花,一层层叠垒着,四周是细长蕊的蓝花;无色透明薄如蝉翼的黛色花,映着绒球般翠绿的蕾。花和花之间是各样的草,锯齿的、裂瓣的、镶边的、挂絮的、双色的、嵌拼的、卷曲的、垂悬的……走过去,忽然腾空而起一泓彩珠,原来是采花的蝶,如同一幅五色锦缎,覆在花丛,锦缎揭开,花与草的颜色更深一成,形制轮廓也鲜明凸起。小绸和闵都屏住了呼吸,几乎忘记天上还是人间。这一片花田,向河畔漫去,漫去,与芦苇接住,于是,那白蒙蒙的苇花,便为这圃仙苑划了一道界。太阳从白莲泾上射过来,金光熠熠中,只见一个人挥着长柄的水舀,奋力一扬,撒开一幅水帘,晶亮的水粒子布在空中,再落下。就知道是那疯和尚。天地间全让颜色和光线填满了,还有一种无声的声音,充盈于光和色之中。辨不出是怎样的静与响,就觉得光和色都在颤动,人则处于微悸,轻轻打着战。有湿漉沁凉的齑粉撒了一头一身,天地全都摇曳一下。疯和尚的水舀子正向她们近来,背着亮,只看得见和尚长大的身形,携了一片荫凉,四周暗一暗,从她们身边过去了。

小绸和闵都不敢走动,怕惊醒了什么似的。蝶群又回来了,还有落在她们衣裙的绣花上的。蜂也来了,嗡嗡地从耳边一阵阵掠过,那天地里的响就是它们搅的,就知道有多少野物在飞舞。脚下的地仿佛也在动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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