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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部分

回到卡戎(出书版) 作者:郝景芳-第30部分

小说: 回到卡戎(出书版) 作者:郝景芳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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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人注意,说话很少,活动也不出风头。他和其他孩子关系不错,但从来不曾拥有群体号召力。他在孩子群里相安无事,偶尔和谁打架,但不曾与谁结仇。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运动场上,沉默地做着各种器械,就像一颗灰色的小彗星,掠过黄沙场地和五颜六色的金属器材。他不爱说话,常常有人将他忽略过去,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复杂多变,有阴晴圆缺。不爱说话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危险,人们可能和他相处几年,对他仍是一知半解,不是不能了解,而是以为没有需要去了解。

  瑞尼的内向不是自闭,也不是精神层面发展落后,而是像很多内心丰富、思维流畅却不爱说话的小孩一样,他能够敏感地区分出说出的话和没有说出的话。这仍然是词语游戏在内心的遗留,他在心里有自己城堡,因而外界的表达就成了永恒的表面的言不及义,让他宁愿回到自身。

  瑞尼已经早过了交流有困难的儿童时代,已学会泰然地与人相处,学会在零零散散的日子来到俱乐部,和其他人们分享闲散与安居的常人话题。他并非一定需要别人陪伴,但只是不想让自己因离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对人的了解。

  他在人群中坐着,默默回想汉斯、加勒满的历史与这个国度的命运。

  ※※※

  当瑞尼回到医院的时候,时间已晚。他来取一些书回住处,本以为所有人都休息了,却没想到一推开门,就看见洛盈坐在他办公室的等候小客厅里,一个人看书。

  “洛盈?”他有点诧异地招呼她。

  洛盈抬起头,向他微微笑笑。屋里的顶灯没有开,只点亮了圆形茶桌上摆放的花瓶状台灯,角锥形的光晕成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。绿色叶片让灯光在书页上柔和地摊开,洛盈的脸颊被侧光照亮,鼻子显得细瘦,眼睛看上去很明亮。

  “您回来了?”她向瑞尼打招呼。

  “你在等我?有事吗?”

  “嗯,”洛盈犹豫了一下,“其实不能算有事,只是想问一两个问题。”

  “哦?什么问题?”

  洛盈顿了一会儿,似乎在让自己的话平静:“我们周围的人,是为什么工作呢?”

  “你指什么人?”

  “就是指周围的一般人,工作室的人,爸爸妈妈和孩子们。”

  瑞尼想到刚刚见到的俱乐部的男人们。想到他们的兴奋、愤怒和精打细算,他们的笑容和愁苦,他们的努力和不如意。他们在每一个周日的俱乐部娱乐,在每一次娱乐时交换的话题,在每一场话题中出现的儿子女儿和职位晋升。他们的眼睛,眉毛,声音,举止。他们投入的理智与情绪。他默默地想着,看到那种围绕在身边的家庭的生活。

  “为了,”他慢慢地说,“一种丰满的生活。”

  “所有的人都愿意工作吗?或者说为了理想工作?”

  “那倒不是。不会有那样的世界。”

  “那么人们是为什么呢?那些枯燥的工作,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样为了尽量多挣钱,那谁会去做呢?”

  瑞尼想了一下,谨慎地说:“首先呢,我们枯燥的工作并不太多,生产大部分已经由机器代劳了,服务业又很少。”瑞尼说着,来到屏幕前,调出一本资料册,查了查,说,“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复劳动大概只占所有工作的……百分之九,大部分是兼职。动机来源多半是预算争夺。一个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种职务,无人车间一般需要有人监控,输出的产品需要有人提供维修,这种情形多半是轮流,也有个别工作由专人负责。一个项目的完成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预算大战,一旦出现什么闪失或遭到抱怨,整个项目就可能会拿不到经费。这涉及到整个团队的存亡,谁也不会掉以轻心,不管有没有兴趣也得做。”

  “预算大战很激烈吗?”

  “岂止是激烈,”瑞尼平静地说,“几乎可以说是惨烈。每年年终的预算争夺就是各个工作室最大显身手的时刻,总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策略、铺垫、游说和组合。火星的资金总是很有限,这一点不比地球。你可以把整个火星看成是一个精确规划的大企业,计算每一笔投资的可能产出,计算回报,计算一切不够理想的结果,精确到秒和元的小数点后三位。其实包括创作性工作在内的绝大部分科研都受这种推动,不完全依赖兴趣。”

  他说着,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两个打台球的男人。他们的生活如此自然,在俱乐部与后院合纵连横,拉拢各种最有利的工作室组合,为年终准备。洛盈听着,面容有点迷惑,睁大了眼睛,像是听到了一段奇异的生活。瑞尼对这样的反应不奇怪。她的父母死得早,她自己又去了地球,懂事后的这些年没接触过这些事情是正常的。预算大战在少年人上学的时候还没有体现,但却是成年人工作之后最重要的生活组成。

  “为什么要争夺预算呢?”洛盈想了想问。

  “为了拿到大项目,在人群中获得一个受瞩目的地位。”

  “那很重要吗,获得瞩目?”

  “重要不重要?”瑞尼笑了笑,“我只能说,它若不重要,历史上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。”

  “也就是说,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了?”

  瑞尼停顿了一会儿,内心有一丝凛然,他思量着洛盈问话的意义,考虑了片刻。

  “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。”他平缓地说,“一个世界能运行,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。”

  洛盈点点头,没有再问什么,眼睛望着窗外,像是在思量。

  好一会儿,她起身告辞,瑞尼送她回去。他们默默穿过漫长的走廊,一路各怀心事,谁也没有说话。走廊静悄悄的,黑暗中的玻璃墙反射月光,映出影影绰绰的他们的倒影,看上去如同岁月本身,没有尽头,没有声音,没有陪伴,只有影子在身旁不离不弃。他们慢慢走着,听着鞋跟与楼梯发出碰撞,各自思索,都不想打破这种安静。

  在病房门口,瑞尼叮嘱洛盈早点儿休息。洛盈点点头,静静站住了,但没有立刻进屋,而是轻声问瑞尼:

  “瑞尼医生,您觉得人们幸福吗?”

  “幸福?”

  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微微打动了瑞尼。他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是的,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。”

  他认为他们是幸福的,或者说,他觉得他必须这么认为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他们有所求。”

  “那样就是幸福吗?”

  “不一定是幸福,但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。”

  “您自己也一样吗?”

  瑞尼沉默了一下:“不太一样。”

  “哪里不一样呢?”

 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:“我对项目不是特别有兴趣。”

  “您不是说他们那样是幸福的吗?”

  “我只能说,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。”

  “那您自己以什么为幸福呢?”

  “清醒。”瑞尼想了想,静静地说,“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。”

  洛盈回屋了,瑞尼看着关上的房门,回想着她的问题。是的,他想他是幸福的。目前的生活虽然孤寂,但他内心觉得安定。表面看上去,他似乎是被动地接受了命运,接受了处罚、独身和政策来安排自己的命运,但是实际上,在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的自我选择。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的选择,他选择了不去选择,这就是一种选择。他没有理由抱怨或不满,因为有选择就需要有承担。自由与孤独本就是双生动物,他选择了无人约束的自由,就必须承担无人关照的孤寂。

  ※※※

  告别瑞尼之后,洛盈一个人进屋,看着窗外黑夜的荒原,打开音乐,播放出倾盆大雨的声音,看着远方。

  雨声壮丽,笼罩天地。洛盈双手贴着玻璃,远望着夜幕里的大峭壁。夜色晦暗,只有遥远的谷神在头顶映成圆盘,两颗月亮都见不到身影。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岭,将天与地在视线尽头划开,天上群星璀璨,地上辽远漆黑。峭壁看起来既近又远,与城市之间坦荡无物又遥不可及,就像是夜的刀刃,刀身锐利狭长。音箱里的雨声显得很真实,仿佛隔着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体。

  她想着这一天听到的事情,内心荡起冰凉的涟漪。眼前的玻璃仿佛释放出强大的光,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笼罩在它的光里。她觉得生存空间这个词并不是虚假。他们没有金融,没有旅游服务,没有交通督导,没有审查身份文档的官僚办公室,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住在这样一座水晶盒子里,生活的一切能够统一安排。若想让地球效仿,除非也搬入如此统一的盒子,统一给每个人生活费。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伊格回信,他带着昂扬热烈的社会热情,走向一场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盛大变革。

  她打开信箱,正在犹豫该说什么,忽然看到一封新邮件,动画图标闪闪发光。

  信来自安卡。

  〖小盈:

  出院的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。我请了一天长假,接你出院之后,下午可以陪你去档案馆。

  最后几天了,小心照顾自己。

  安卡〗

  那一瞬间,洛盈的心里安宁下来。宁静的字在黑夜里温暖地照亮了房间,所有的担忧阴谋革命历史和理论上的争执都远去了,只有静静的字在黑暗里温暖着。她忽然觉得很累。


  膜

  出院前的清早,洛盈造访了另外一间病房。

  皮埃尔的爷爷和她住在同一间医院。同一个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间医院。她很容易地从患者名单册上查到了他的病房,来到住院部二层,重症特护病房。这是医院最好的病房之一,远离喧嚣,门上挂着绿色叶子形状的小牌子。房门敞开着,洛盈悄悄站到门口。室内很宽敞,墙壁被调成了半透明,空气里浮动着花香,像海洋一般安宁,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郁。

  皮埃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,侧脸被淡弱的阳光照亮,头发有点长,卷卷地贴在额头上,露出眉毛,发梢在阳光里显得有些透明。他一动不动地坐着,坐得像一尊无色彩的雕塑,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洛盈,有点忙乱地站起身,给她推来一张沙发椅,但没有说话。洛盈笑了笑,坐下,和他一起看着床上昏迷的老人。老人的面色很安详,稀疏的银发散在枕头上,脸上的皮肤疏松地垂着,皱纹像是被抚平了,连同时间、活力与峥嵘一同被抹平了。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体的病症,也没有问皮埃尔。她陪他静静地坐着,看着床头环绕一圈的微小的仪器。脑波检测仪一直在闪,体征测量屏上一排绿色图案缓慢跳动。数字不是生命,但告诉探视者生命还在,虽然看不见,但它还在。

  “是吉儿告诉我的。”洛盈轻轻地说。

  “吉儿……”皮埃尔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。

  “你自己注意身体,创意大赛那边不用着急。”

  “创意大赛?”皮埃尔愣了一下,神情还是有点儿涣散,“噢,对,创意大赛。”

  洛盈看着皮埃尔的样子,心里有点儿难过。她知道皮埃尔也是独自跟爷爷长大,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。他连兄弟姐妹都没有,老人一旦撑不过去,他就将成为孑然一身。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,瘦弱、羞涩、易怒,抱着爷爷的大腿,目光警觉。他不和谁说笑打闹,但见到有人欺负小孩,会像小刺猬一样弓着身子冲过去,不说话,只一个劲儿挥动小拳头。他一直是执拗的小孩,就连此时看爷爷的眼神,也执拗得令人难过。他瘦弱的脊背弓着,头发贴着脸,眼睛低低地朝下看着,情绪在身体里绷紧。

  洛盈回家以后只见过皮埃尔一次。她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那个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。她听说他现在成绩很出色,已经在课堂里完成了好几项研究成果。以他的年纪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了。

  过了好一会儿,皮埃尔忽然带着一丝歉意,转过头来面对洛盈说:

  “对不起,应该我去看你的。”

  “没关系,我早没事了。你这里比较忙。”

  “这边也没事了。”皮埃尔摇摇头,“你告诉吉儿,我过两天就过去。我要亲自去盯着真空溅射才行,别人不了解的。”

  洛盈本想劝皮埃尔先照顾爷爷,别想那么多,但看到皮埃尔的认真,便点点头说:“好,我回去就告诉吉儿。”

  皮埃尔转头对着病床,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:“别人都不了解的。硅基纳米电薄膜,硅量子点,多孔硅集成电路,氧化硅超晶格,这些他们都会说,但他们都不真了解。我们的光,我们的电,谁都会用,但是谁都不是真的懂。”

  洛盈有一点不明所以,等了好一会儿,才迟疑着问:“听吉儿说,你是又做了一种新薄膜?”

  皮埃尔转头朝她笑笑,眼神有种淡然的悲伤,声音倒是平和:“也不是很新。我早就想把光电板推广到更轻软的材料上了。”

  洛盈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,见没有什么需要做的,便站起身来,告辞离开。

  他起身送她:“你什么时候出院?”

  “一会儿就走了。”

  “今天?”他有点儿惊讶,“那我去送送你。”

  “不用,我没问题。”

  “没关系。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待会儿去你那儿说吧。”

  洛盈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同意了。他们说了告别,他目送她出了门。

  她在门口轻轻转过身,回头看了一眼浅蓝的病房。皮埃尔恢复了默坐的姿态,瘦瘦的身体前倾,双脚蹬在沙发椅的脚垫上,身体静默却因情绪涨满而全身紧绷。病房无声无息。

  ※※※

 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,阳光洒满房间,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。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,面向窗外,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,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。

 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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