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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部分

回到卡戎(出书版) 作者:郝景芳-第31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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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※※※

 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,阳光洒满房间,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。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,面向窗外,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,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。

 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。

  他站在敞开的门口,轻轻敲了敲门,碰响了门上的风铃。洛盈回头,见到是他,勺子停在空中,一时忘记拿起,也忘记放下。安卡朝她微微笑着,没有说话。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,让他的整个人显得很明亮。他今天穿了很舒适的运动上衣,不像穿制服那样笔挺,却显出肌体的线条。洛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,只是看着他,他似乎也没有话说,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相互对望,阳光隔在中间,安静飘摇。

  片刻之后,安卡身后出现了米拉、索林和纤妮娅。安静被打破,屋子一下子热闹了。

  “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?”纤妮娅微笑着向她走过来。

  “还好。”洛盈从怔然中醒来,连忙应道,“没什么事了。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。”

 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,洛盈说着,站起身来,演示性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,笑着给他们看,并且抬起丝制小靴子,解释其中的道理。她轻轻环绕和转身,借此挡住脸颊,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局促。她没有望向安卡,只是静静地转身。

  回到床上之后,纤妮娅坐到她床边,两个男孩站在一旁靠着窗台,几个人开始聊天。纤妮娅仔细地询问洛盈腿脚的感觉,恢复状况,肌肉的痛感和病状,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对照。她说到一半抬起腿,轻轻将裤管拉到膝盖,露出纤长的小腿,一条厚厚的纱布赫然环绕在脚踝周围。洛盈心底一酸,没有说话,用手轻轻摸了摸。纤妮娅仍然每天训练,下个月还有她的汇报表演。

  洛盈问他们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,几个人互相看了看,无一例外地给出“写报告”的答案,三分无奈,七分嘲讽。

  “要说写呢,能写的事情也多。”米拉说,“但是这么个写法实在让人头疼。你不知道,就报告的关键词问题,我就和阿萨拉奶奶争执了不下三天。她反复说我给出的关键词不规范,将来在数据库里供人搜索会很困难,我前前后后改了五次。”

  “为什么?难道我们的报告将来要作为学术论文?”洛盈诧异地问道。

  米拉耸耸肩:“可不是!所有报告都得当论文写。”

  洛盈睁大眼睛,说:“我以为报告只是心情和回忆呢。”

  “我也这么以为的。”米拉笑了,“可是人家是等着咱们学有所成的。咱们是投资,投了那么多,不回报怎么行?”

  洛盈觉得,她连舞团编导和辅导都不想做了。只要不回舞团,就没有人能催促她交报告。孑然一身的人总是最自由的人。米拉的笑容很可爱,像一只棕色皮肤的小熊。他一直是最散漫贪玩的人,睡觉能睡得像冬眠一样长久。洛盈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严肃不起来的,可是现在他也开始严肃了。他们的世界变了,只有临时的才是可以肆意的,一辈子的事情永远无可抵御。

  “对了,”洛盈忽然想起来,“信里的事怎么样了?”

  纤妮娅笑了,眼里混合着兴奋、叛逆和对严肃刻板不以为然的傲气神情,带一点神秘地说:“定了。我们要发动一场观念的革命。上个月我们不是谈过你父母的事情吗?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被处罚,至少给我们做出了表率。他们敢于挑战规矩,我们也应该如此。”

  “观念革命?”洛盈倒吸了一口气,“那要干什么呢?”

  “第一件事,就是弄清楚龙格的话。”

  “啊,对。”洛盈说,“这件事我也很惊讶。他为什么这么说?”

  纤妮娅压低了声音:“你还记不记得第三年……”

  就在这时,病房门上的风铃响了,纤妮娅立刻住了口。他们一起回头,看到路迪和吉儿站在门口。路迪一身制服,手里拿着一个大文件夹,吉儿梳着辫子,端着一篮水果。他们两个走进屋之后,可以看见站在后面的皮埃尔。

  “怎么样了?”吉儿一边跑进屋一边兴冲冲地问。

  “还好。”洛盈连忙含笑回答,“还好。”

  洛盈把水果接了过来,放在一旁的床头桌。吉儿先拿起一个橘子给洛盈,又拿起两个苹果递给一旁的纤妮娅和米拉,最后又拿起一个橘子给路迪。其他人都欣然接了,路迪却摇摇头,说不用。吉儿的脸有点红,洛盈见状伸出手,把这个橘子也接了过来。路迪始终没有注意吉儿,却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纤妮娅。

  路迪看着纤妮娅,吉儿看着路迪,皮埃尔在他们身后看着吉儿。洛盈觉得这局面很微妙。路迪虽然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纤妮娅,但看得出来,他的眼光坦率而充满兴趣。洛盈知道,每当哥哥看到让他兴奋想研究的事物,眼光就会变得如此跃跃欲试。纤妮娅此时却浑然不觉,吃着苹果和身边的索林低语。

  气氛显得不同寻常地平和。除了吉儿,没有什么人说话。阳光很明亮,温暖在病房里环绕着。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着,亲切的看望,温和的关照,明亮的灯光,大而圆的病床,淡绿色的地板,嵌入墙壁的百合花。路迪帮洛盈查看了一下她的行装,确认没有忘记什么东西,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待着。气氛呈现出一种刻意维持的波澜不惊。

  “皮埃尔,”洛盈终于开口打破安宁,“你刚才说有事跟我说,什么事啊?”

  皮埃尔一直站得很远,直到这一句问话才吸引了目光。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门边,并没有走上前。他环视了一下众人,眼神显得很遥远,头发仍贴在额头。众人的目光搭起一道看不见的通道,洛盈和皮埃尔分站在两端。

  “那天你演出的时候,”皮埃尔轻声问洛盈,“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正常?”

  洛盈回忆了一下。“是……是有一点点。”大家的目光凝聚了,洛盈略微迟疑,才慢慢地回忆道,“那天演出的时候,一直觉得太轻飘了,仿佛身子比平时都轻,脚踏不上力量,所以赶拍子很困难。试演时还不是这样的。”

  “轻一点儿不好吗?”吉儿问。

  “不好。跳舞最重要的是踏地板,身子轻飘,就使不上力,结果我拼命用不适当的蛮力,就没保持住平衡。大概是我演出前训练太多了,腿脚过于疲劳。”

  她说完,试探性地看着皮埃尔。

  皮埃尔点点头,像是印证了什么事情。“不是训练的问题。是衣服的问题。是衣服产生了托举力,就像穿了降落伞。”

  “天哪!怎么会这样?”吉儿叫道,“是衣服有什么问题吗?该不会是我害得你受伤吧?可是洛盈你不是试演过吗?”

  洛盈探询地看着皮埃尔,又拍拍吉儿的手,像是安慰她似的说:“不会,应该不会是你的问题。我穿着跳过好几次了,裙子很薄,没有问题的。”

  她看到,皮埃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。

  “平时是没问题,”皮埃尔冷冷地说,“但是那天晚上的剧院地板把磁场打开了。”

  洛盈心里蓦地一沉。

  “哦!”吉儿恍然大悟似的,“皮埃尔,你那衣服的材料会受磁场影响是吗?”

  “不是。”皮埃尔很坚决,“我的材料完全不受磁场影响。磁矩是零,我测过的。”他说到这里停下来,咽了口唾沫,喉结一鼓一鼓,像一条溺水的鱼,“但是有人在裙子上动了手脚。”

  洛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,轻声问:“你确定吗?”

  皮埃尔点点头:“演出当晚我就在手术室门口把裙子要回来了。我当时就担心是材料的问题,所以回来做了检测。结果我发现,裙子表面有一层磁矩很显著的镀膜。”

  他又停了下来,将眼睛望向路迪。这一下,屋子里所有人都听懂他的意思了,吉儿也从他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怀疑。洛盈觉得,在那一刻,再没有比皮埃尔那内向轻细的声音更洪亮的话语了。空气一下子尴尬起来。

  “你是在怀疑路迪哥哥吗?”吉儿喃喃地问。

  皮埃尔没有回答,将目光缓缓转向吉儿。

  “你凭什么怀疑路迪哥哥?”吉儿生起气地大声说,维护似的站到路迪面前,“分明是你自己的材料不好,是你不好,凭什么瞎怀疑别人?”

  皮埃尔盯着吉儿,像是不理解似的眉头皱了起来。吉儿的反应显然是他没有想到的。他蕴蓄的对抗情绪松动了,像是受了闷头一击。

  洛盈内心非常紧张。她看着路迪,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些什么。她被空气中僵持的气氛笼罩了,几乎忘了讨论的是她的问题。她觉得皮埃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与路迪对峙,倒不是她内心捍卫哥哥,而是清楚他的指责会让吉儿更加与他对立。吉儿想讨好路迪,这时的女孩是不顾道理的。洛盈看着皮埃尔觉得很难过,她看得到这一刻皮埃尔眼中的失落和惶恐,因而同情他,也同情吉儿。她希望路迪能站出来面对质疑,坦率解释,她的脚伤过了这么多天其实已经不太在意了,但她希望哥哥是个诚恳而有担当的人。

  “我没有瞎怀疑。”皮埃尔对吉儿说。

  “你有。”吉儿抢白他。

  “我没有。”

  “你就是有!”

  直到这时,路迪才终于开口。

  “他没有。”他说得非常缓慢,眼睛只看着洛盈,仿佛并不受吉儿和皮埃尔影响。他的脸色有些尴尬,但仍然靠墙站着,制服仍然笔挺,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,神情仍然镇定而试图显得不动声色。“是我不好。”

  吉儿一下子静了,呆呆地张开嘴。

  路迪看着洛盈说:“对不起,是我自作主张了。”

  “哥,”洛盈不知该说什么,“你什么时候……”

  “我拿你的裙子去常规检查,检查之余,给裙子镀了一层膜,和剧院长椅外表原理一样,几个纳米厚,感受不出,但能在磁场中产生微小的托举力。”

  路迪看都没有看其他人,语调比平时更平静。他神态举止都保持镇静,仿佛这不是考验诚实的时刻,而是考验镇静的时刻,而他应该做的仿佛不是认错,而只是保持镇静。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顿,又补充了一句:“对不起,是我多此一举了。”

  “多此一举?”纤妮娅突然冷冷地插嘴道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?”

  路迪转向她,静静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  纤妮娅冷笑道:“这是多此一举那么简单吗?这是无所谓的小问题吗?你知不知道,洛盈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跳舞,甚至险些不能走路了?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回事?”

  洛盈看着纤妮娅。纤妮娅的样子傲然而耿直,像是故意与路迪过不去。洛盈能看出,让她觉得愤愤不平的与其说是路迪犯的错误,倒不如说是他的镇定自若和仿佛不以为然的态度。

  “我只是希望减轻一点儿小盈的重力。”路迪说。

  “重力!又是重力。”

  “是我想错了。我以为重力小会跳得高一些。”

  “你没有常识吗?跳舞又不是跳高。”

  “我以为跳得高些会有好处。”

  “是吗?”

  “我以为是。”

  纤妮娅没有回答,嘴角闪现出一丝清晰的嘲讽,似乎还有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,她环视了一下四周,脱下长外衣,露出鹅黄色的短上衣和棉柔长裤,大概是体操训练的日常服装。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,手腕上的镯子丁零作响。

  “从你们送我们去地球,就是跳得更高这句蠢话。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跳得高吗?”纤妮娅凝视着路迪,“我来告诉你。”

  她说完,自顾自地在病房的空地中做起了轻快的小跳,边旋转边跨跳了三步,嘴角微微上扬,问:“这样算高吗?”

  不等回答,她又轻垫两步,跳起来双腿伸平在空中。落下来稳稳站住,又重复刚才的话:“这样呢?这样算高吗?”

  没有人回答。

  “你不知道。”纤妮娅平静地说,“其实我刚才跳的高度比初学的小朋友都不如。但他们不在这里,你就不知道。你们说更高。更高。把我们送到地球上为了让我们跳得高。可是比什么更高?比一只青蛙,比蚊子,还是比什么仙女座的外星人?别傻了,你知道都不是的。人要跳过的,不过是人的高度。”

  路迪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孔,好一会儿才问:“你想说什么呢?”

  “我只是想说,你们只想着让我们跳得高,从一开始就是。可小盈受的那些苦、忍不了的不适应,你想过吗?为了所谓的高度,人的感觉痛苦不痛苦就无所谓了吗?”

  洛盈坐在病床上,远远地望着纤妮娅的脸,心怦怦跳动。纤妮娅清冷悲伤,二位脚点地,一动不动,颀长地站着,像一只白色的孤单的仙鹤。

  洛盈看着这一切,心情比谁都复杂。话说到这份儿上,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故的问题,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,实际上不管路迪这一次有没有推波助澜,她的伤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。她们本来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体调整,腱鞘炎早已十分严重。这些都是多年的遗留。起初她们带着期望和任务,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贴近高度,不想辜负重托,而到了后来当她们开始质疑为何如此的时候,已经伤痕累累,不可恢复了。

  洛盈知道纤妮娅的意思。她和路迪争吵并不只是为了这场事故,而是在争论更为压抑的问题。别傻了,纤妮娅说,人要跳过的,不过是人的高度。

 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。纤妮娅压住骄傲。吉儿压住委屈。路迪压住挫败感。空气压住紧张。洛盈不知该怎么办,他们在争的是她的问题,可是她却是最不想让他们争执的一个。

  ※※※

  就在这个时候,瑞尼推门走进房间。

  瑞尼推门看到一屋子的孩子,微笑着点点头,问他们早上好。看到他,洛盈忽然感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来了。瑞尼稳定瘦削的侧脸、刮得干净的下巴、平稳有力的双手、无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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