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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部分

迷神计-第20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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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,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。
  
  ——过了很多年,等我长大了,你还会记得我么?
  ——难说……
  ——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,好不好?
  
  终于想起了什么,沉默良久,他道:“是你?”
 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。
  ——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,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,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。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,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,半个招呼也没打,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。
  苏风沂微笑:“你想起来了?”
  他当然想起来了,仍然觉得很生气:“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,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。”
  “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……”
  “年纪小不是干坏事的理由。”
  “不论你怎么说,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,这个东西就是我的。”她开始蛮不讲理,“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,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,放回到这条腿上。”
 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,问道:“倒要请教,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?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?”
  “那个漩涡,”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,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义,反而认真地解释,“是命运的意思。”
  “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?”他忽然道。
  她瞪大眼睛,用力点点头。
  “不是命运,是自做多情。——以后这种事,你少干为妙。”
 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,他漠然地越过她,缓步上楼,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。
 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;身上,还披着他的长衫。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,用衣裳捂住脸,眼泪涌了出来。片时功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。
 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,过了半晌,有人拍了拍她的肩,抬起头时,她看见了唐蘅。
  “出了什么事?一个人在这里伤心?”他柔声问道。
  “没……没什么事。”她想忍住泪,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。
  “来,坐下来。”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,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,放到她的手中,“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。阿青会保佑你的。”
  她的手湿漉漉的,里面全是泪水:“阿青是你的神,只会保佑你。呜呜呜……没人保佑我,谁也不来保佑我。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  她一阵呜咽,越说越伤心。
  “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,他就会看见你。真的。”
  她擦了擦眼睛,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:“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?”
  “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。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,子忻也有。他早就弄丢了,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,一直保存着。”
  “原来你还有个姐姐。”
  “是啊,我有两个姐姐。一个叫阿爽,一个子悦。”
  “我有四个姐姐,两个妹妹,还有八个哥哥。——没一个是亲的。”
  “阿青要我帮助你,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。”
  “我喜欢子忻。呜呜呜……”她的声音很小,像蚊子哼哼。
  “我帮你祈祷吧。”他将阿青放到唇边,轻轻地吻了一下,握在手中,闭上双眼,喃喃低语。
 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,还是哭累了,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,想起了轻禅,不禁问道:“轻禅好些了么?”
  “子忻去看她了。——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。”
  “你……你一直陪着她?”
  “嗯。”
  “她醒过来了么?”
  “早醒过来了。”
  “我去看看她——天也快亮了呢。”她站起身来。
  “别去,子忻吩咐过,说手术时不能打扰。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,他连我也赶了出来。”
  苏风沂悚然变色:“阿蘅,无论子忻怎样不情愿,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,好不好?”
  唐蘅道:“为什么?”
  “你说,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?”她战战兢兢地问道。
  “不会。眼睛若是挖了出来,就装不回去,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。”
  “真的?肯定不会?”
  “肯定不会。”
  ——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。不知为什么,同样一句话,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,她就坚信不疑;如是是唐蘅说出来的,她就难以置信。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,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,神医慕容的得意弟子。就算他不曾认真习医,耳濡目染之下,说出的话也错不了太远。
  她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常识的想法。等她抬起头来再看唐蘅时,发现唐蘅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眉毛,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状。
  她忽然明白了。
 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,太像女人。
  潜藏在这个判断之下的是几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这么想,一生下来就这么以为的暗示:
  比如,男人就该像个男人。男人若像女人,这个男人肯定有毛病。
  比如,一个有毛病的人说的话,不能当真,也不值得信任。
  仿佛注意到她的疑惑,唐蘅淡笑:“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盯着我?”
  “我盯着你了么?”她揉了揉红肿的双眼。
  “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?”
  “奇怪的不是你,”苏风沂道,“奇怪的是我的眼睛。”
  “别用眼睛想问题,要用脑子。”唐蘅淡淡地道。
  
  … …
  苏风沂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缝了三个眼罩。
  从见到沈轻禅的第一眼起,她就认为她是个不需要男人照顾的女人。她的脾气并不讨人喜欢,自信得近乎横蛮,而且满脸满眼都写着“自给自足”四个字。一个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,对世俗暗示反应迟钝,在牺牲二字上斤斤计较,会比别的女人多一份自由。
  所以,尽管沈轻禅高傲得好像马蜂窝里的皇后,神气得让身边的人黯然失色,苏风沂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。喜欢她睥睨一切的神态,喜欢她大胆率性的做派。
  有些人经历,有些人经历着别人的经历。
  当这个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满脸鲜血地向她走来,且昏倒在她面前时,除了震惊和愤怒,她更感到某种幻觉的破灭。——仿佛有条鞭子一下子将她从振奋人心的江湖传奇中赶出,赶入了一条残忍、血腥、黑暗的窄巷。
  眼罩的质料是质地轻软,有着椒眼纹路的素罗,分成淡青、淡灰、和纯黑三种颜色。她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,盘腿坐在床上,一边缝,一边流泪,像深闺怨妇那样陷入愁思,为莫名的心事哀伤。明明为轻禅难过,脑子里反反复复的,却全是子忻说的那些让她难受的话,还有他打着赤膊,柱杖牵马的样子。她知道,无论表情如何冷漠,说话如何尖刻,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软的,是好欺负的。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。
  胡思乱想中,清晨已悄悄来临。
  她匆匆洗了一把脸,拿着眼罩正要去看沈轻禅,猛地一个人正好从轻禅的房里走出来,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。
 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子忻。
  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外套,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。
  “早。”她听见他打了一个招呼。
  她还在为他那句话生气,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,瞧也没瞧他一眼,扬着头从他面前走过,随手将门死死关上。
  
  窗边薄幕轻展,一缕晨光微微地透进来。沈轻禅安静地躺在床上,左目上缠着一层白绢,白绢之下似乎掩着某种黑色的药膏。她的脸肿得可怕,没有受伤的那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。往日容颜消失殆尽。
  “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。”她睁开眼,脸色苍白地看着她,笑了笑。
  苏风沂坐到床边,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柔声道:“痛得厉害么?”
  “还好,事先服了麻药。子忻刚刚做完手术。他说缝合之后,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,就好像睡着了一样。”
 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,苏风沂听了,却不禁一阵心酸,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。
  “别难过,比剑总有伤亡。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。求仁得仁,我毫无怨言。”她的嗓音虚弱,目光柔和坚定,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。
  “可是,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……会不会有什么事?”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,“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?子忻只是个江湖……江湖郎中,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。万一……”
  她不说倒罢,一说,沈轻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,道:“我也这样担心。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,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。一醒过来,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。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,又怕这话太损,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。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。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。”
  苏风沂忙道:“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?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,只怕还来得及补救。”
 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,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:“奇哉怪也,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,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。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,这是为何?”
  “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。”
  “啧啧,看来他真地得罪了你。”
  “我说的是真话。”
  
 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,楼下不会有什么人,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。
 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,见到郭倾葵,连忙垂下头,手指一缩,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。
 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,道:“骏哥早!”
  “早”郭倾葵敷衍了一句,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。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,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。
 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,苏风沂总能嗅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。
  “她已受了伤,请勿乘虚而入。”苏风沂警惕地道。
 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。
 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,谁也没有摸剑。
 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,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。
 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,悲伤、痛苦、矛盾、遗憾、怜惜、后悔、愤怒……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。
  仇恨。
 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,心沉了下去。
  
  过了片刻,沈轻禅忽道:“风沂,咱们走罢。”
 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,苏风沂道:“等等,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。”
  “你们在这里等着,马车我来雇。” 郭倾葵突然道。
  说罢,他转身大步出门。
 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:“风沂,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。”
  “他一夜未眠,刚去睡了。”
  “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,说我们在回春堂,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。”
  “为什么?”
  “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。”沈轻禅淡淡道。
 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,塞进了唐蘅的门缝。
 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,马车到了。
  虽是清晨,门外早已一片嘈杂,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,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,身子微微一晃,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,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。接着,她的身子一轻,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。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,用腿撩开车门,轻轻地放到车座上。她睁开眼,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,嘴皮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
 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,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。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,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。
  他怔怔地看着她,然后摸了摸她的脸,神色有些凄然:“他找到了你。”
  “他们也在找你。”
  “他会杀了你。”
  “人早晚要死。”
  “阿轻,别住在这里,好么?”他的声音开始发颤。
  “我就住在这里。”
  他叹息了一声,没有继续说下去。转身下车,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,向她问了地址,然后拾起马鞭,跳上前座。
 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。
  
  … …
  酒香不怕巷子深。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,也不临着街面,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。
 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,三角眉毛,三角眼,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。以他的学问,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,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。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,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,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。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,头悬梁、锥刺骨,发愤著书,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。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,找出毛病,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。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《诸症病源》,他就会写《诸症病源考》。如果一本书叫《伤寒七论》,他就写《伤寒七论考》。七考八考,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、引证有误、方子欠妥、药理偏差……总之,其言之凿,其证之确,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,直流冷汗,以后买书,不搭上他的一本《……考》不敢下方子。
  如此类推,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,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,打算写了一本《云梦灸经考》,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。好不易有了几个疑问,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,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、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。一时大大气馁,这才偃旗息鼓,埋头诊务。可是他技术虽高,脾气仍然不好,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,偏偏干的又是外科。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,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,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:“叫!叫!就知道鬼叫!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,又有个屁用!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,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,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,治好了也是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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