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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部分

[茅盾文学奖]第3届-孙力、余小惠:都市风流-第14部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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魄使运动场上的对手折服。但他学习基础差,尤其是数学很感吃力,机械专业的主要基础课上不去可不行,于是,他埋头在图书馆,他要拿下这个堡垒。靠窗的座位几乎成了他的专座,他几乎每天晚上在那里坐到闭馆。
  一天,闭馆后,他照例收拾好书向外边走。
  “呃……”身后一个女声似乎在喊他。他转过头去,一个细高个儿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后,她穿一件白衬衫,毛蓝背带裤的膝盖上打着两个补丁。
  “这是你的吗?”她递给他一张卡片,那是他摘录的读书卡。
  “谢谢。”他接过,顺口问道,“你是哪个系的?”
  “建筑系的,和你们机械系是邻居。”她说。
  “你怎么知道我是机械系的?”
  她笑了,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,细眉毛有点得意地一挑,“我当然知道了,我还知道你来自哪个城市。”
  他惊讶了。
  她笑着解释道:“我和你是老乡呢。”
  这姑娘就是徐力里。
  从此,他们相识了。图书馆,排队买饭的队列和礼堂,他发现他们原来有这么多的机会共处于一个小的空间,他还发现她在人群中很出众,很显眼儿。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见面打招呼,点头,微笑,问一些该问或根本不需要听到回答的话:“吃饭去?”“又来看书了?”“这个电影怎么样?”“这段时间紧张吗?”……
  暑假时,她问他:“我们一起回去吧?”
  “不,我想留在学校补习功课。”
  二年级暑假,她又问他:“数学成绩上到班里第三位了,还不回去吗?”
  她怎么对他什么都知道?原籍,在工厂时的绰号,评上劳模时剃了个光头……包括这次考试。可是,“第三”不是他的目标。他咬咬牙,还是没有回去。
  三年级时,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。他带头把自己的粮食定量压减到二十四斤,男大学生的最低定量线。
  食堂里的菜越来越单调,量越来越少,油越来越见不到。相反主食的花样却越来越多,个儿越变越大,越来越软,两顿馒头,粗糠饼,高粱面捞面,黑豆面煎饼,“增量法”窝头……他一顿只能吃二三两,不是一顿两顿,一天两天,而是一年两年。他常饿得两眼冒金星,像水泡涨的面条一样,浮肿了。
  她发现了他的变化,开始每月送他三斤粮票。他不要,她想出许多办法,放在他枕下,夹在他书里,悄悄塞到他的口袋里。她家里每月给她寄的黄豆,都要分一半给他。那时的黄豆就像珍贵的芝麻,补养了他,也救了他班里一位得肝炎的同学。而他家里只给他寄过一包山芋干,他全给她当橡皮糖吃了,他与她像一对兄妹,在患难中相互体贴,他和“老乡”的关系特殊起来了。渐渐地,他发觉自己如果晚自习时没见到她,心里就像少了一半儿似的,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筑系女生宿舍去找她。
  两个系的同学开始哄他们,好心好意地开他们的玩笑。“老阎对我们小徐是情深义长啊!”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说,“什么时候公开你们的秘密呀?”
  可他们从没在一起谈过什么“情话”,即使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,他们的谈话也充满了政治色彩,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热血学生一样。
  那天,他们漫步走出校门,朝颐和园方向走去。正是春天,郊外田地里,麦苗已经吐绿,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,醉人的景物,醉人的夜晚,夏天的风,使万物生机盎然,也催动着春心勃发。
  “《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》这篇文章读了没有?”阎鸿唤很想对徐力里说点温柔的话,可一张嘴,却是谈论当天的报纸。
  “看了一半儿。”
  “中苏两党关系破裂了,社会主义阵营分裂看来不可避免。”他沉重地说。
  “真没想到列宁缔造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会变修,我真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前途担忧。”
  “我觉得挺自豪。我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,只能做一名和平时期的党员,现在终于能够参加一场反修斗争,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。”阎鸿唤觉得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流淌着一股热血,他虔诚地相信自己将参加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。
  “可是,我们今天不能谈点别的吗?这儿的空气多好闻哪?”
  “好。”阎鸿唤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话题,他也觉得在这个宁静的夜晚,难得有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,不该去议论那些火药味的话题,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,他们这一代人是习惯以“工作”、“学习”的话题来谈恋爱的。
  “快毕业了,分配工作后,我们就不能像现在那样天天见面了。”她暗示着他,姑娘的心毕竟要细一些。
  “我们可以采取另一种形式,照样天天见面。”他是聪明人,多次苦于无法找到向她表达情感的语言,今天她的话把机会牵到了他的面前。
  “什么形式?”她似乎是明知故问。
  “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,“结婚”两个字终于吐出口来,“力里,我们结婚吧,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。”
  他停住脚,转过身,双眼定定地望着她。
  她也望着他,忽然一行热泪流出了眼眶,他慌了,有点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:“你怎么了?”
  她倒在他怀里,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。
  “出了什么事?”他更慌了。
  “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。”她喃喃地发出一声低语。
  他的心被震颤了,双臂把娇小的姑娘紧紧揽在自己的怀里,像一团火,熔化了他怀里的姑娘。
  粗大的树干,用背脊庇护住他们。大树和颐和园的红墙,把他们关进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。
  然而他们当时谁也不曾料到,等待着他们的同样是分离的命运,而这一分离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。
  当时,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永久性地拥抱住整个春天。
  ……
  阎鸿唤闭上眼睛,不出声地叹了口气。每当他想起这段往事,他心里就发痛。懊悔、自责,常使他感到痛楚,倘若当时自己不是那样过分的自尊,过分的褊狭,过分地看重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名分,一切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妻子说得对,现在搞市政建设,他正需要她。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份———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。他也知道她在那里,柳若晨副市长的妻子,住在黄山高层大楼里。但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她。有很多次机会,他们可以见到面,市政府制定道路改造工程计划,召开规划设计、工程技术方面的研讨会,她本来应该参加的,但三次会,她却一次也没来。他清楚,这全是因为他,他召集、主持的会,她是不会来的。
  难道需要市长亲自去请她?对别的工程技术人员、专家学者,他完全可以这样做。对她,他绝不想这样去做了。
  为什么?
 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。世界上很多原因是不能深究的,他从来没有深想过,他只是恼火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纤细的、搞不清的情绪,这种情感绝不应属于他阎鸿唤。他只想忘掉她。
  阎鸿唤喘了一口粗气,伸开手臂,把仍在黑暗中闪动眼睛注视着他的妻子一把搂在怀里,把她搂得好紧,好疼。



    三

  一位参加过老山战斗的英雄对柳若晨说:激战前的沉寂是最难熬的,最令人紧张,恨不得炮声立刻就响,不然折磨得人的神经受不了。一旦战斗打响,枪声、炮声连成一片,反倒什么也不怕了,什么都忘记了,什么都不在乎了。恨不得跳出战壕,离开掩体,与敌人面对面、枪对枪,来个刺刀见红,即使负伤、牺牲,也觉得痛快。他此刻就在熬着,熬着激战前夕令人窒息的沉寂。
  “徐同志发现有人翻了她的东西。她问我,我说没有,起码我没翻。她问我,是不是看到过您进去,我只好说没看见。她很生气。柳同志,我敢保证我没跟她说,可她不知怎么会知道了,您……您可别怪罪我呀。”秦阿姨紧张地、结结巴巴地拉住刚进门的柳若晨大惊失色地说着。
  “没关系,我跟她说。”柳若晨安慰着秦阿姨。
  “她出去了。一会儿可能回来。”
 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,等待她回来。他用不光彩的手段,发现了她的秘密,待她问到他,他该怎样解释自己的窥视行为?可她怎么会知道的,轻轻动了一下怎么会留下痕迹?难道她在自己的门口、箱子、桌子上做了什么标记不成?此刻,他的心情竟像前线战士,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恶仗一样紧张。
  这几天,柳若晨注意地观察阎鸿唤在他面前的表情,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。阎鸿唤还是像以往一样自信,坚毅。有时用决断来表现自己的不可抗拒;有时用诙谐来凝聚周围和部属的意志。阎鸿唤像一个永动的主轴,有效地使整个政府的机器转动起来。他满脑子都是那幅城市发展的蓝图,好像除此之外,没有任何可以占有他注意力的事情。他整天都处在一种上足了发条的紧张之中。办公厅秘书处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满满的,他的时间不是以天、小时来计算,而是以分、秒为单位。柳若晨无法想象,这样一个人还会有剩余的精力去见徐力里,和她谈情说爱。他发现了自己一个判断上的错误,这个错误曾使他几天内处于极端愤怒和苦闷之中。偶然间,他推翻了这个错误判断。阎鸿唤召集了几个工程技术负责干部会,徐力里是应该参加的,但她没有来。如果他们至今还有接触,徐力里对这种名正言顺的机会,是不会错过的。除非她不想见到他。柳若晨明白了,他所发现的秘密是妻子和阎鸿唤的一段往事。
  然而这个发现并没有使柳若晨心情平静下来。这段往事对他仍然是一个谜。她仍保持着阎鸿唤的照片,说明她心里还在眷恋着过去的情人。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们分开的呢?一个妻子丝毫不尽妻子的责任,反而苦苦地、默默地爱着另一个人,那么她把他柳若晨放到什么角色上?一个名义上的丈夫、一个随意耍弄的小丑!……这样的婚姻和家庭还有什么值得维护和保持的价值?他可以容忍她是一块冰,但绝不能容忍她对他是一块冰,而对另一个人是一团火。
  今天,她或许会跟他闹起来。闹起来也罢,这样他反倒可以摊牌,把一切都讲明了,结束这个所谓的家庭。他希望“短兵相接”,然后,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从事他该从事的工作。他的担子不轻,如果一旦交通改造工程上马,搬迁的任务就要具体地落在他身上。他是学电子的,对无形的电子他能指挥自如,可有形的厂房民房搬迁,他至今心里没有底数。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指挥员的材料,这种飞速的步步荣升,他感到荣耀,但同时又觉得是一种“苦刑”。有人宁愿为着虚荣,甘心受“苦刑”,他却不愿意。人人都有着自己的自由王国,他的理想王国是电子王国,如果想获取荣耀,他可以到那里去摘取桂冠。在不属于自己的行政王国迟疑、消磨,无异于浪费时间和生命。然而,他每递一次辞职报告却换来一次职位的升迁,由副所长直至副市长,这反而使他不敢再轻易行动了。
  徐力里终于回来了。他听到秦阿姨在和她打招呼,又听到她的脚步消失在她房间里。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,缓步走进她的房间。
  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,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,显得有些意外和吃惊。
  他等待着,等待火山岩浆的喷射,她却异常镇静,静得反倒让他心慌。“现在你已经全明白了。”她终于开了口,面部毫无表情,声音也出乎意料地平缓。
  “不,不明白……我明白了什么?”他突然想抵赖一下,不知为什么他在她平缓的声音面前失去了刺刀见红的勇气。
  徐力里轻轻拉开抽屉,取出那本书,放到写字台上:“你把照片夹错了页码,所以我知道你动了我的东西。看了那页的文字,你多少了解到我的一点感情了吧?”
  柳若晨愣住了。
  “这就是我们的结合,两个人心里都装着另外一个人。”徐力里凄楚地一笑,“没有爱情的夫妻必然同床异梦,我们都是明白人,所以才没有同床,对吗?于是两个真实的自我,构成一个最虚假的家庭,真可笑。没有人会相信有这样的夫妻,我们为了逃避外界的闲话,为了躲开外人的干预,只好生活在一起,这就是我和你。”
  “不,我们并不一样。”柳若晨心里恢复了平静,他在她房间里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坐下来,“我心中装着我死去的前妻,这是一种对死者的怀念。而你心里的人活着,而且结了婚。对死者的怀念是一种忠诚,而你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早已结束了的感情。这种感情对我,对他,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种不尊重、不道德。”
  “是吗?”徐力里突然异常痛苦地喘了一口气,“我没有想过,我不想伤害你们三个其中任何一个,这本来就是个秘密,藏在我心里的秘密……”
  “可这秘密伤害了我。”柳若晨忍不住接口说道,“刚结婚时,你对我提的要求我都同意了,那是因为我并不爱你。现在,我们这对假夫妻形同路人地住在一起五年了,突然间,我知道了这一切,你想,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?”他有点激动,声音也显得粗哑了,“我毕竟是个人,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,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妻子爱着别人而无动于衷?”
  徐力里有点惊异地望着他:“我,我没有想到,对不起。”她显得有点口吃,“我以为这对你是无关紧要的,我以为: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,一种最理想的生活方式。这么多年了,都相安无事。”
  他看着她,发现她说话时细细的脖项里有一根血管显得特别突出:突突突地在跳动。他记起,死去的前妻也有这么一根蓝血管,不过那不是在脖项上而是在额角,想起前妻,他心里一阵哽咽,眼睛也模糊了。
  她有些怜悯地望着他。他被她的这种目光刺伤了自尊心。她为什么要可怜他,难道她以为他会爱她,他是嫉妒了?不,她错了,他的心是属于那个女人的,不会再为别人动心。于是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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