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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部分

[茅盾文学奖]第3届-孙力、余小惠:都市风流-第39部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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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没理父亲,顾自用绳子绑箱子。
  “混账!这箱子四周不垫点东西就绑,还不让你勒坏了!”万老头今儿看儿子干什么都不顺眼。
  “我说不用捆,你要捆。捆又怕捆坏了。尽是事!”
  “不捆,搬家时人多手杂的,谁偷了你的,你都没处找贼去。”
  “您看好你的钱匣子就行,这些破玩艺,谁要你的。趁早扔了,回头怕扔都没处扔,你看人家。”家福朝对过宝柱家一努嘴,“宝柱连家都不回,就放心大胆地让别人给收拾。”
  万老头看看进进出出帮宝柱搬家的人,压低声音冷笑道:“你少提那个混蛋,那是个畜生,老太太住院,他都不去守着,还算个人?你瞧瞧他家趁个嘛?装不满一平车,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,当然不怕偷。”
  宝柱家里还真的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,但宝柱妈几十年积攒下的破烂真不少,主人不在,搬家的人尽可能把成形的、能用的,一件不落地装进车里,绝非一平车能解决问题。
  帮忙搬家六个人,是市政二公司派来的。二公司成立了服务队,帮助施工工人解决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困难。服务队的名单中,陈宝柱被排在第一位。
  宝柱妈前几天,突然感到心慌,杨元珍找来卫生院的大夫,大夫听听心脏,量量血压,说:“赶紧送医院抢救。”一辆救护车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。
  家福打电话叫来了宝柱,儿子在妈眼前守了三天,家福妈第四天到医院看望老邻居,老太太跟前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,二公司服务队派来的人。宝柱又到工地上去了,把快要死的老太太丢给不认识的人,他就忍心。万老头听老伴说了这事,背后把这浑小子又骂了一顿。
  这会儿,服务队把宝柱家的东西装上了车,一个个擦脸抹汗,拍手打土,准备跟车走了。
  “几位师傅,辛苦了大半天,过来喝口水吧。”家福说。
  服务队的几个人不客气地端过万家福递过的茶水喝起来,一个小伙子没好气地说:“今天算倒霉了,要不是您这位师傅,连口水都喝不上。”
  家福爹凑过来,小心地问:“你们几位小兄弟和宝柱是……?”
  “我们根本不认识。公司开了条,我们只管按条办事。”
  “那你们几位胆子可不小,真敢动他家的东西?”家福爹感到惊异。
  “咦,我们又不偷他、抢他,有什么不敢?连块破布,我们都给他列了清单,他自己搬,怕也搬不了这么干净。”
  家福爹嘿嘿干笑了几声:“你们呀,你们是不知道他陈宝柱是什么人。你瞧瞧,他屋里那堵墙,半个月前垒的,他恨不得一间变两间呢。他早放了话,不给两间不搬,谁搬,他就和谁豁命。现在,你们哥几个不跟他打个招呼就给他搬走了,受了累,他也不领情,闹不好还得找你们玩命去呢,那牲口蛋子,什么事都办得出来。”
  几个年轻人傻了眼,虽然嘴上是七个不在乎,八个不含糊,心里却有点犯嘀咕,一个人说:“要不然给公司打个电话?”
  “杨经理让来的,还能有错,本人不同意,门钥匙哪儿来的?”
  “杨经理是不是杨建华?”万家福问。
  “对,没错。”
  “那就行,你们几位放心走吧,陈宝柱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你们杨经理。有事你们找他。”
  几个年轻人松了口气,推车走了。
  “您吓唬人家干什么?”万家福瞥瞥父亲。
  “我吓唬?你当陈宝柱干不出来?他要在家,哼。”
  “您以为这回耍横就行?”
  家福爹叹了口气:“唉,现在就缺宝柱这样的人,他要闹起来,兴许咱们也能沾点光。”
  “家福!”张义兰戴着套袖跑进万家院子。“你们这收拾完没有?”
  “快了。”家福见到义兰,情绪就高涨,“你家呢?”
  张义兰帮助家福拽住绳子:“我哥那懒鬼,放不下臭架子。他说,我们明天再搬。你们今天搬得走吗?”她本来是过来叫家福去她家帮忙的,见这里正乱,家福爹又一脸不高兴,便没说出口。
  “好说,一会儿我家收拾差不多了,我就过去帮你收拾。要收拾不完,我就先退了车。明儿和你家一块搬。”
  万老头和老伴两个,见儿子和义兰这股子热乎劲儿,顿时愣住了,莫非……家福爹不敢信儿子和义兰对上了象,可听着,看着,又挺像。
  “家福,那天我忘告诉你了,我们店我承包了,我可是信了你的话,到时真赔了本找你算账。”义兰声音有点发嗲。
  “已经包了?”
  “当然。三天以后就公布,公司已经通知我了,不然我这么着急搬家。搬完,拾掇利索了,我就该干了。”
  “太棒了。我保证你没问题。这几天,我替你想了个方案。关键你得选好三个人,进货员,保管员,会计。这三个人一定得是铁哥们儿。”家福说得兴起,手里活也搁下了,“搞采购的必须精明,路子宽,识货,才能保证货源充足,进价低;货色齐全,质量高。保管员必须心细,认真,对店里的货一笔笔了如指掌,除了零售,还得想法与大饭店、大机关、大工厂都挂上钩,这样货的销路就广了。会计更重要。账目必须笔笔清,每日盘点,日清月结……”
  “这用你告我?”义兰扑哧笑了,“我在店里干了这么多年,哪里有毛病,心里早有数。开商店可不比你这个个体摆摊儿那么简单,满嘴外行话还来教我。”
  万老头听着来了气。自从儿子放回来,老伴就开始为儿子的婚事犯愁。当爹的,心里也着急。但儿子犯的错不比别的,正经姑娘都腻歪。可不正经的姑娘,老两口儿子也腻歪。因此儿子的婚事便成了全家头等的腻歪事。万老头却瞧不上义兰,一嫌这孩子疯扯,二嫌她哥,三嫌义兰和建华太近乎。谁知家福这不争气的东西偏偏就喜欢这个扯丫头,追来追去,还真叫他追上了,怪不得上千的票子扔到张家,家福一点不心疼。开头,老头琢磨着,真要成了这门亲,也有这门亲的好处,也就没搭茬,听儿子和义兰穷聊。可义兰这最后一句话,又把他惹火了。义兰不就仗着有个当官的哥吗,听那语气,分明是用话作践儿子。于是,他干咳了一声:
  “家福,你小子没事别磨闲牙。别人的事儿,你操哪门子心?你求别人的事,谁又替你真操心?我和你妈得歇会儿了,剩下这些,你全得收拾了。”
  张义兰愣了一下,家福爹这话是冲自己来的,顿时脸色一变,扭头走了。
  家福气得跺脚:“您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?什么好事也让你给搅黄了!”
  “好事?她就是看上咱家有俩钱儿。我明告你,这号人休想进我家门!”儿子的话无异于给万老头已经冒火的心上浇了油,儿子跟老子发脾气,这还了得。他高嗓门地嚷起来。想让张义兰听见,千儿多块钱给他乖乖送回来。
  “钱怎么了?钱是我挣的,没钱我还不找她呢!”家福气极了,冲父亲喊了一嗓子就出了院门。
  院门外,张义兰早就没了影,她家在胡同口,这么一小会儿,她走不到那儿,她上哪儿去了?
  旁边院门里跑出个人来,把家福撞得一个踉跄。
  那是史春生,和普店街这会儿正在打包拆门浑身是土的街坊们不同,他浑身上下利利索索,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。
  还没等家福跟春生搭话,院里就甩出一阵女人的叫骂声:“你个混蛋!你想一推六二五呀,你不许走!”跟着史春生的老婆王敏就冲出院门抓住了丈夫的胳膊。
  “干什么?你,你小声点,让人家……”史春生尴尬地挣脱老婆的手。
  “甭怕别人听!我还正想让人家给评评理呢。家福兄弟在这儿,你给评评。”王敏索性对家福诉起苦来,“咱们普店街搬迁,哪家不是男的主管,女的帮衬?我们这位可好,说他们那个什么高级饭店不让请假,全让我管。好,我管就我管,说实在的,自打结婚,从洗衣裳做饭到买煤看孩子,他史春生哪一样沾过手?好,您金贵。可我也得找几个帮手呀,我跟我的单位要,头儿满给面儿,明天就派车派人。可人家帮忙是客情,我不得请人家一顿?忙忙活活的,家里没法做,就下馆子吧。他在饭店工作,咱们就去吃一顿,连我八个人,正好一桌。可他就是不让,你说,气不气人?!”
  家福望望这满脸怨气的女人,她浑身是土,头发乱蓬蓬的,要不是街坊,谁也不会把她和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史春生联系到一起,他不禁同情起她来。
  “要说也是,你们单位什么都不管,管顿饭还不行?”他帮王敏的腔了。
  “家福,你不知道‘凤华’不比从前那个小馆了,这是中外合资的饭店。”
  “合资怎么了,是不是在中国开的?还不许中国人吃怎么的?咱们又不是不给钱,就是让照顾一下。”老婆说。
  “照顾不了,八个人四百块一分不能少,这还是最低标准的。”
  “你不是经理吗?一点权没有?”家福问他。
  “我们那儿是按国际标准管理,违反制度根本没门。就是我这个副经理,有了过失,照样炒你的鱿鱼。”
  “什么?”万家福没听懂。
  “就是解雇你。”春生解释道。
  “解雇就解雇。回家干个体户,更好!像现在,一天不着家,有家不管事有什么好的,这种没人味儿的饭店还呆着个什么劲儿?当个副经理要权没权要利没利,什么事都得听人家大鼻子的,没出息!”王敏话茬子很硬,一句不让。
  “你懂什么?”史春生说。
  “懂什么?懂过日子,懂顾家顾儿子,懂不给洋人当三孙子!”
  “你!……”史春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甩手就走。
  “好,你走!你走!你一辈子别回来!”王敏在丈夫身后咬牙切齿地喊。
  “嫂子,别生气了,春生也有他的难处。这么着,明儿我介绍你去翠华楼,那儿的经理跟我是哥们儿,内部价,一百二十块一桌,怎么样?”
  “我也管不了了,这个家我不要了。”女人抹着眼泪回了小院。
  家福不敢多耽搁,加快脚步朝义兰家走去。
  张家小院内,张家父子正齐心合力地在席上打被褥捆儿。张义民只穿个背心,满头大汗。
  义兰不在院里。
  张义民抬头看见万家福便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  家福赶紧过来帮义民。“你歇会儿,这活儿不是你干的,我来。”
  张义民就势松了手,抹抹汗:“不忙,我准备明天搬,市指挥部派人来。”
  家福狡黠地一笑,市指挥部要能派人来,义兰就不会去找他了,但他仍说:“这好搬,还用动用指挥部,一会儿我有十来个哥们儿要来帮忙,费不了多大劲儿,保证给你顺顺当当搬过去。”
  张义民拍拍家福的肩膀:“那就全靠你了。”
  两个老同学,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比较平等的对话。他们一起长大,同时走出大学的校门。然而失误和机遇,放纵和节制却各自为他们铺设了不同的两条路。
  现在,他们分处在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,当世界旋转起来的时候,又很难说谁占据着上端。
  张义民看看表:“唉呀,一会儿我还有个重要的会,我看还是明天……”
  “你开你的会去,这儿我承包了。”家福利利索索地将行李一个个捆好。
  张义民脱开身,跑到胡同口的水龙头去冲浇身子。指挥部确实可以派人来帮他搬家,可他没张口,他怕自己这个寒酸的家丢了堂堂副指挥的面子。而原先的穷朋友,这几年又早断了来往。只好自己干。自己干,他一则怕累二则窝囊。多嘴的义兰早就跟胡同吹风他们家要搬到市委宿舍楼,甚至把高伯年给女儿留在黄山大楼的房间也早吹成他的了。结果,他仍然和这些人一起搬到同样的居民楼去。因为搬家,他有几天没见到罗晓维了。高婕去上海一个多月了,一封信也没有,怕是第二个孩子也该有了。他想起这些,心里就被苦涩和屈辱塞得喘不上气。每当这时,他就去找罗晓维,在她那儿发泄自己的怨、恨、情火。但每去一次,他又都觉着自己往泥潭中深陷了一步。
  从水龙头旁直起腰,张义民碰见了气势汹汹的万老头。
  “我家那个混账是不是在你们家?”万老头突然觉得在张义民面前长高了一头,口气也硬了。
  “在。”张义民客客气气。
  “这混蛋,自己家还没有收拾完,他就管闲事,现在帮忙的十多个人都到了,这小子倒不知钻哪个洞里去了。”
  “家福说,您明天搬。”张义民耐心地说。
  “明天搬?说得美!明天,那楼道的地方还不全让人占了去,我凭什么明天搬?”万老头心里的火一下子喷射出来。
  “占楼道?我看谁敢?!我早就向全市搬迁户明确了。公共地方不许占,谁家占就罚款,严重的交指挥部处理。”张义民的脸色和口吻立刻威严了。
  “那……”万老头顿时哑口,张义民一句话又把他压矮了。
  “万大爷,今天搬,明天搬都一个样。您要是怕没帮忙的,明天我从市指挥部派二三十人够了吧?”张义民又换了副笑脸,平辈儿似的拍拍老头的肩膀。
  万老头张口结舌,他本不想再把张义民这坏小子放到眼里,可不放行吗?他直愣愣地瞧着张义民的背影,竟没勇气像说头几句话那样,硬邦邦地再甩上一句泄火的话。
 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胡同口响起,有人家起程了。接着,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,鞭炮声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,一辆辆的大卡车满载着一家两家、十家百家的家什,离开普店街,驶向新的居住地。
  一阵尖利的叫声从胡同口传来,那叫声很惨,像是女人的声音:“出事了……”
  万老头慌慌忙忙地跑出胡同。
  一群人围成了圈儿。圈里有人说:“这孩子爬汽车玩,汽车猛地一开,把孩子摔晕了。”
  万老头挤不上前。
  张义兰搀着杨元珍从胡同口跑出来。她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,一见躺在地上的孩子,嗓子变了音。
  “小蒙蒙!……”



第 十 五 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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