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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部分

坐看尘起时-第36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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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她却还在静夜里,即使寂寞,也不愿轻易伸出手。

说胆小也罢,说怯懦也罢,反正兰尘一贯坚持只要她没有怨天恨地,那么谁都不能给这份逃避以谴责。

一盏灯笼的光飘过来,兰尘收回茫远的目光,关上窗子,迎出门外。

是萧泽回来了。

雪很大,被白色轻轻覆盖的世界有着浅浅的明亮。

这样的大雪总是会让兰尘觉得安心,她莫名地认为,雪是纯净的,雪是会封住万物,让一切都能静享冬日之安谧的。

可是,当人类学会了抵御寒冷后,大雪就再不能阻止人的脚步了。

夜终于变得深沉,村庄里的灯火随着沉眠的梦境一盏盏地熄灭,没人注意到两个身影无声地掠进村子,悄然立于某户人家的屋顶上。灰色与黑色,即使是在这白雪的世界里,他们也比影子的存在感更淡,那是密卫们必须具备的特质。

吴濛终于转身,看着吴鸿,声音是一贯的平缓。

“好了,萧门派来的护卫已经死在野外,趁着那个涟叔还没有回来,你该去完成他交予的任务。”

没有回应,吴鸿从出现开始,视线就一直落在那扇窗户上。看她娇笑着跟母亲走进,看人影快乐地晃动,看她们吹灭灯火。

身手真的被训练得太好了,即使吴鸿觉得自己动作迟缓,可他还是能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,缓缓抽出背上的剑,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
在这个冯家庄呆了近一年,在这个家进出过那么多次,无数个夜晚,在那间疏雨轩的屋顶上曾看向这边无数个时辰,吴鸿闭上眼睛都知道哪间屋子里住着绿岫的祖父、父母和兄嫂。

取过多少条无关自己的性命?吴鸿没有数过,只知道死人的血倘若加起来,定然是可以将他溺死的,却是到这次才觉得,血腥味刺入鼻孔的瞬间,竟然是如此地令人颤抖。但他的剑,却没有停下。

走出冯家长子夫妇的房间,吴鸿漠然地看着吴濛举起火把抛向冯家的粮仓,而他则走进次子的房间。这样的杀戮,毫不费时,连半点声音都没有。吴鸿再出来的时候,两个人影飞舞在屋顶上,交手的每一招都是凶狠地要取对方的性命,只因两人武功相近,才暂时没见出生死。

侧院的火光照亮这半边的黑夜,烈焰激烈跳动,仿佛夜的獠牙。涟叔踢出瓦片,准确地砸进绿岫房中,清脆的破碎声在暗夜里格外惊心。

冯家三哥从床上一把跃起,三两步窜出门外。

是有歹人吗?他正要出声叫父亲和兄弟们赶紧起来抄上家伙,黑影突然闪过,冰冷的剑利落地切断他的颈动脉,温热的血液飞溅,霎时带走他的生命,健壮的身体僵了好一会儿才直直仆倒。

这样的死亡有多痛苦?吴鸿不知道。从幼年时代就开始的残酷的密卫训练中,他就数次尝过差点死去的重伤的滋味。但伤和死,是不同的,完全不同,谁能说瞬间死亡就没有痛苦?

至少,他不敢说。

女人悲哀凄厉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,而这样的声音,吴鸿已听到过多次,他冷冷地侧过头,站在那边的是冯大婶和绿岫。她们冲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冯三哥倒地,浓重的血腥味没法让任何人安慰自己说吴鸿那柄剑上滴下的液体,不是冯三哥的血。

“绿岫,快逃!”

涟叔的武功到底高了吴濛一截,两掌逼退吴濛,却只来得及踢出一排瓦片攻向吴鸿,他飞身而下才与吴鸿交手,吴濛就又赶了上来。

这时,冯大婶已扯着绿岫往院门跑去。

火光映红了冷寂的雪夜,绿岫被狂乱的母亲拉着逃向外面,她不记得萧泽教给她的那可以让身体变得轻盈的内功心法,乱了,全乱了,粗重的喘息声里,她惊惧地回头。看见三哥的尸体,看见在这样嘈杂的声音里却毫无动静的别的房间,以及,那人冷如无常的脸。

剑光凛凛,曾经的谦和君子还如此深刻地留在懵懂的心底,这却又是谁?

血迹斑斑的剑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扎进女人的心脏,她正拉开门,在绿岫慌乱的叫声中,她扑倒的身体将绿岫挤到门外。

在血沫中,她的声音细微到连绿岫都听不清。

“……求你……别杀……我……女儿……”

吴鸿站在女人面前,他的身体如此自然地把剑握得死紧,仿佛随时可以杀死门外跪倒的那个宛如看见地狱般睁大眼的少女。

“……求你……别杀……我……女儿……”

是谁,也这么对他说过?他应该记得的,那是他作为“白鸿希”唯一放在身为密卫的吴鸿心底深处的记忆。

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,他知道,她不是那婴儿的母亲,因为真正的南安王妃在妄图掩护这女人带着婴儿逃走的时候,已经被他杀死在屋子里了,死前还紧紧拖着他的腿,脸上早没有了他闯进来那一刻看到的极温柔极慈蔼的微笑。而这个女人,面对着握一柄沾满血污的利剑、如修罗般追过来的少年,脸色惨白,退无可退,她战栗的身体抵着墙壁,双臂紧紧地抱着婴儿,将婴儿徒劳地护在并不安全的怀中。

她们都在一遍遍地对他说。

“……求你……别杀……我……女儿……”

为什么这样恳求?为什么这样保护?所谓的母亲,不是会把孩子狠狠地推出去,然后自己逃命的吗?

那么孩子呢?被抛弃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绝望吗?笑与哭的差别在哪里?

婴儿娇嫩如花的笑脸与那个七岁孩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又有什么关系?

他,不知道。

他只明白他需要杀死她们,这样他才可以活命……

他杀死了那个女人,却到底没杀“她的女儿”。可是,现在,又有一个女人在他的剑下说“别杀……我……女儿”

……

这是,怎么回事?

绿岫看着母亲,完全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冷。面前这躺在皑皑雪中的人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只有暗哑的声音陡然尖锐。

“娘,娘——娘——”

怎么回事?这是哪里?是家么?死去的三哥,死去的母亲,和,握着血剑杀死他们的……先生?

……白鸿希?

是——谁?

恶梦吧,恶梦吧,这是恶梦吧?

她突地大叫起来,仿佛叫声可以让自己从这可怕的梦中惊醒。

“娘——爹,爹,大哥,二哥,三——哥——”

惊惧的声音空空地落在雪地里,她仰首呆呆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。

不是梦!不是梦!

可是,不可能会这样的,先生不会这么做,不会这般阴狠地看着她,不会把剑,冷冷地刺入她的身体。

……

雪簌簌地覆满大地,即使血不断地流出来,身体在呼吸残存的这一刻也还是温热的。雪温柔地冰冷地飘下,在脸上化掉了,融成水,泪一般滚落。

她很少很少哭,因为在这个家里,她是最受大家宠爱的,没有什么委屈值得她哭。而且,娘也对她说过,就算是女孩子,哭也没有用。

更何况,这个夜里,谁还可以哭得出来?

不用吴鸿冷酷地抽出剑,绿岫的身体仰面向后倒去,只在剑刃上留下嫣红的痕迹,一双美丽的眼睛大睁着,看向飞着洁白雪花的沉黯的天空。

血腥,呛得人几乎窒息!

“……绿岫,绿岫……不会有人再叫这个名字……”

如木雕般站在那里,吴鸿这么低喃着,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沉得像千年寒铁,却足以让院子里还活着的人听见。随即,他断然地转过身,踩着剑尖上滴落的血珠走向已经击中吴濛两掌的涟叔。他趁着涟叔出掌的空档,一剑划过涟叔的背,然后轻巧地跃过他,拉起吴濛,飞上屋顶,消失在滚滚的烟火后。

涟叔没有追,他看一眼依然毫无动静的冯家各个房间,恨恨地掠到院门那里。冯大婶已经死去,绿岫被一剑刺中左胸,幸而还有呼吸。

点住绿岫周身大穴,暂时止住她伤口的流血,涟叔抱起绿岫,在终于被惊醒的村人们的叫声中,往渌州方向绝尘而去。

这次,涟叔的到来再不是以往的无声无息,他惊动了萧门护卫。所幸此时天色将明,花棘正和丈夫萧岚在院中乘兴比武,听到动静,他们赶出来正好拦住脚步已显踉跄的涟叔。

知道这两人是萧门渌州分舵的正副舵主,涟叔不再闪避,直接道。

“请带我去见萧少主。”

瞥见这受伤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少主那位美丽的义妹,花棘皱起眉头,不动声色地跟丈夫交换了一下视线,冷然道。

“少主不在,敢问阁下是哪位?”

咬咬牙,涟叔明白他们是在戒备自己,他抱紧绿岫,轻声回答。

“……吴某曾为皇宫密卫。”

花棘脸色一变,不再阻拦,从涟叔那里接过绿岫,带着他直奔隐竹轩而去,萧岚则留下来抹去护卫们的疑虑。

绿岫被抱进兰尘房里,花棘先帮她查探伤势。

兰尘不晕血,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血淋淋的伤口。娇嫩的皮肤上那被洞穿的狞狰,满屋被热气熏得浓烈的血腥味,让兰尘浑身直发凉,她几乎站不住了,直想奔出去逃得远远的。

却终究还是捧了盆热水,绞了毛巾给花棘,接过染了血的毛巾,洗干净了再递过去。

那一剑虽刺得不深,也幸好没有伤在要害,但绿岫并非习武之人,一个小女孩,受伤时间过久,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气候,绿岫早已发起了高烧,这就不是简单的外伤问题了。花棘究竟不是医生,她快步走出房间,对在外厅里帮涟叔处理剑伤的萧泽道。

“少主,冯姑娘的情况不大好,得赶快请大夫。”

涟叔一下站起,惊道。

“这么糟?那,那我带她去,我们不能留在萧门。”

“涟叔,别乱来,带绿岫在这种情况下去求医着实不便。况且绿岫的伤,绝非一两天就能治得好的,还是找个可以长期隐蔽的地方才行。”

萧泽已听涟叔说了昨晚的事,吴鸿突然的杀戮十分可疑,必须谨慎以待。涟叔则更关注绿岫,他忧虑地皱起眉。

“这……”

十五年来除了苏府,哪儿都没去过的涟叔眼下如何找得到可养病的隐蔽地方来安顿绿岫?萧泽偏头看向门口,兰尘扶着门框正望着他,另一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颤抖着,双唇紧抿,神色间有着明显的恳求。

迎上她的目光,萧泽站起身来,先笑道。

“涟叔,你们就暂时先去我那里吧,很巧,那儿正有位医术相当不错的人。”

随风小筑是萧泽的私人领域,若说先前只是带绿岫一人还没什么的话,那么现在这个决定将使随风小筑不再如从前般隐秘,也可能使韦月城的“麟趾神医”身份曝光,兰尘知道这一点。

虽然是萧泽自己提出的,兰尘终究还是感觉欠了他一笔。

没有多解释什么,萧泽当下便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绿岫去了随风小筑。兰尘留在萧门里,由花棘帮忙准备去冯家庄的车驾,待萧泽回来,就装成要遣兰尘去接少主义妹归来的样子。冯家庄现在肯定是一团乱了,他们必须去明了情况,以免引起怀疑。

涟叔又跟兰尘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惨祸,还未说完,神色间已然一幅疲惫至极的模样。他固然曾是身经无数杀戮的先帝密卫,但终归是十五年未染血腥,翡园里简淡平静的生活多多少少褪去了他的戾气,何况这次遭遇不测的还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绿岫的亲密“家人”。

同住在冯家庄的这十来日里,纵是冷眼相待世间百味的涟叔,都可轻易看出这户普通家庭的和睦,看出绿岫被他们宠溺的幸福。

多年前,那抱着婴儿在春天的落瑛缤纷里哼唱起眠歌的女子所憧憬的,也不过如此吧。

他还以为,这次自己可以守护,结果……

原野,茫茫的原野,那片白色似乎永无尽头。这世界已被覆盖成一片厚重的雪国,远远近近,什么都看不真切。

拉着内伤不轻的吴濛,吴鸿毫无顾忌地在渌州城外的官道上飞纵,完全不在乎真气的损耗和吴濛的伤势。

直到吴濛这么叫他。

“停下来,吴鸿。你要知道,若是我死了,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你已杀死了沈绿岫和那家人的。假如他派密卫追查,被你如此辛苦才饶过一命的沈绿岫,这次恐怕就真的难逃一死了。”

脚步猝然停住,吴濛被丢到地上,吴鸿的剑尖瞬间直指他的咽喉。

这个刚刚才杀死了数十人,白衣上却不沾一点血腥的男子究竟是个多么合格的密卫,吴濛最清楚,因为在这一点上,他们不知道是多么相像的同类。瞟一眼那柄剑上的血污,吴濛淡淡道。

“不要认为我只是在跟那个男人交手,你最后的动作,我看得清清楚楚。吴鸿,倘若你真有心置沈绿岫于死地,应该是非常干脆地让她即刻死去吧,就跟杀死冯家那些人一样。你的剑,杀人的时候直取心脏也好、颈项也好,向来都是简单利落的,为何单单让她经历痛苦?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恨她?呵,不,不会,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,向来都跟我们无仇无怨,何必费那个功夫去恨他们。”

吴濛的目光突然狡猾得像戏弄猎物的独狼,他紧紧盯着吴鸿,缓缓道。

“不是恨的话,那你为什么放过沈绿岫?白鸿希,冯家十二口人,为什么单单放过沈绿岫?”

“……如果,我说你死了……”

吴鸿的脸色越来越静,犹如他背后那片白雪纷飞的大地。

“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,你是死在我的剑下。”

“呵。”

吴濛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泛起奇怪的似轻笑般的表情。

“你总不会不知道谁是告诉他白鸿希与冯绿岫之事的人吧。”

“所以,我就更有杀死你的理由了。”

“的确。”吴濛淡漠地看着面前迷茫的雪地,“不过,你大概不会忘记,我们的主子是个怎样多疑的人。我已经告诉你了,假若这次我没能活着回去,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的。”

“……你想怎样?”

“我可以告诉皇帝,今晚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与障碍,你吴鸿已经杀死了冯家庄上所有他命令你杀死的人,而沈绿岫亦确认身亡。从此以后,不管沈绿岫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行动,即使我再度遇到她,在我所呈上的奏报里,‘沈绿岫’这个名字也永远不会出现。”

吴鸿几乎是咬着牙根发出声音。

“……你,想怎样?”

“不怎样。”

吴濛望着吴鸿,望着笼罩了世界的风雪,连眼底都是那样怪异至极的轻笑,衬着他嘴角渗出的血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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